《百年孤独》中的“现代化”困惑

财新文化专栏作家 米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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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小说《百年孤独》的第12章到第15章，描写了马孔多镇的现代化过程。该镇的现代化始于两党停战之后，国家当时正处于保守党一党独大的独裁统治之下。（注1）自从铁路通到了马孔多，这个小镇就等于对外开放了。没经过镇上居民的同意，在专制腐败的地方政府默许下，外国企业主和投资者到处肆意勘探、测量。马孔多人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，外国人就已经建立起大片营地。很快，来自“半个世界”的外国冒险家们，就在马孔多镇附近建立了自己的村子和集镇。
　　自此，马孔多人开始接触到现代的科技文明和物质文明。通火车前的马孔多，就像上世纪60年代的许多中国农村一样，连电都没有。现在不仅有了电灯、电话、电影等，还见识了“改变降雨规律”“加快庄稼成熟周期”，把河流改道等先进的科技成果。美国人在当地成立的香蕉公司，使马孔多从农业镇转型为工业镇，给那里带来空前的繁荣，很多外乡人也纷纷奔来寻找发财机会。可同时，舶来品商场挤掉了当地的农贸市场，大批妓女涌入，城里建立了多个赌台和打靶摊子。街上乱糟糟的，酒鬼和当众做爱的男女到处可见。总之，腐败堕落风气日盛。最恐怖的是，镇上的警察都由那些大老板雇来的打手代替了。一个小孩不小心把饮料洒到警察小队长身上，竟被后者砍死。老迈的奥雷良诺上校说了一句“要武装我的男孩子们赶走狗屎外国佬”，他的16个儿子就一一遭到暗杀。政府声称要追查凶手，可是没有任何动静。
　　惊人的贫富鸿沟也出现了。大老板过着极其奢侈的生活，有钱人胡吃海喝、任意挥霍。而在香蕉农场流血流汗的工人，则住在破烂的工棚里，连个正式厕所都没有。他们的劳动条件非常恶劣，生病也得不到医治。原本处于地下的工会领导，此时站出来组织工人示威游行。省政府立即派警察把这些工会领导送进了监牢，可不满三个月就释放了他们。据称，原因是政府和香蕉公司未能达成协议，以决定由谁来支付犯人的伙食费。可见，腐败的政府和公司大老板们，一直在幕后有权钱交易。劳资矛盾越来越尖锐，官司打到最高法院，可为大老板服务的律师们采用种种花招，使工人的请愿失效。律师甚至证明香蕉公司没有固定的工人，于是最高法院通过公告宣布，香蕉公司的工人是不存在的。接着，大罢工爆发了。省军政长官下令开枪，造成三千多人死亡的流血惨案。（注2）
　　以上描写反映了哥伦比亚的一段真实历史。香蕉种植园工人的大罢工发生在1928年12月，政府称罢工工人“试图颠覆国家政权”。12月6日，科尔特斯·巴尔加斯将军指挥军队开枪，射杀聚集在车站广场上的罢工工人及家属。小说的描写，让人联想到许多发展中国家，在现代化进程中出现了相似的问题和感受。
　　在小说的这四章里，除了上述反映真实历史的描写之外，还有一个寓言式的故事和一个恋爱悲剧。随现代化而来的是商业化，包括性的商业化，以及物欲和肉欲的泛滥，而同时人们也接触到一些现代的先进思想。在前一个故事里，美人雷梅苔丝成了与物欲、肉欲对抗的标志性人物；而在那个恋爱悲剧里，母亲菲南达则是专制保守，与现代民主自由观念对抗的代表。
　　在“香蕉瘟疫”中，也就是人人想从种植买卖香蕉中发财，或被这种狂潮所困扰的状况下，布恩迪亚家族第四代中的女孩儿——美人雷梅苔丝是唯一有免疫力的人。在日常生活中，她也不喜欢赶时髦、追潮流，而是崇尚自然、简单、自在的生活。她不理解女性为何要穿着紧身胸衣和衬裙之类的服饰，使自己的生活复杂化。她自制了一件套头长袍，为的是穿脱方便还不失裸体的感觉。头发长了她就剃光，因为觉得削剪或梳理都太麻烦。总之，她过着随性随意，近乎原始的生活，丝毫不在意外人的议论，也不在乎外面流行什么。
　　美人雷梅苔丝，还是那些有欲无爱的“现代男人”的真正杀手。她那无与伦比的美色和身上散发的气味，让所有男人神魂颠倒。可是，她对任何追求者都无动于衷，哪怕是“各方面都比王子还让人渴望的男人”。任何一个对她性骚扰或有这种企图的男人，都会立即意外死亡。比如，一个男人趁乱在她的肚子上摸了一把，之后没多久，一匹烈马的铁蹄就踩烂了他的胸膛。有一次，她在洗澡时，一个外乡客爬到屋顶上揭开一片瓦偷看，还向她求婚。她说，她不会嫁给一个头脑这么简单，花一小时偷看女人洗澡的男人。那男人试图下来，揭开更多瓦片，结果摔在水泥地上脑浆迸裂。人们开始意识到，美人雷梅苔丝对男人有死神般的杀伤力。叙述者说：“也许要得到她并驱除她带来的危险，只需要一种如爱情那样最原始、最单纯的感情，可没人想到这一点。”这说明，在复杂的现代化社会，由于物质主义、性泛滥等产生的影响，纯真的爱情很可能已经变成一种稀有之物。
　　不久，美人雷梅苔丝坐在麻布床单（亦译做“毯子”）上，飞升到天上去了。这似乎在暗示，像她这样与现代化社会格格不入的人，已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存在。美人雷梅苔丝坐飞毯消失，是小说中最著名的“魔幻”描写例子。实际上，对美人雷梅苔丝的全部描写，比如她对男人的杀伤力等，都带有魔幻寓言的性质。
 　　恋爱悲剧的主角，是布恩迪亚家族第五代中的女孩儿梅梅。她从小在母亲菲南达的严格管制中生活。菲南达“强加给家里的束缚如此严厉”，以致她丈夫都受不了，搬去情妇家定居。菲南达强迫梅梅修古钢琴课。梅梅毕业后，她又强制她在各种集会、晚会上演出。梅梅以违背个人意愿学琴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，忍受每次演奏，因为这是她“获得自由的代价”。由于常被邀请在各个社交场合演奏古钢琴，她得以突破母亲的限制结交不少朋友，其中包括香蕉农场的美国女孩儿。这自然遭到母亲菲南达反对，她排斥所有外国人，并认为凡是和香蕉农场有关系的都不是正经人。但是，作为一家之长的高祖母乌苏拉认为，梅梅参加舞会，与同龄的美国女孩儿交朋友没什么可指责的。梅梅从美国朋友那儿学会了游泳和打网球，甚至还试图学习开车，而女性当时被认为不合适开车。此外，她还曾对一个红头发美国小伙子产生了好感。喜欢社交、思想开通的父亲觉得她有“现代精神”。后来，梅梅和一位在香蕉农场工作的本地帅哥发生了恋情。两人偷偷幽会三个月之后，才被菲南达察觉。当菲南达跟踪梅梅到电影院，看到女儿和一个男人在黑暗中接吻时，不由分说就把她拖回家关了禁闭。回家后，她也根本没问梅梅那帅哥是什么样的人，以及两人关系的详情。总之，女儿自由恋爱就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。两个月后，菲南达发现一些迹象，猜到那帅哥每晚在梅梅洗澡时，从浴室顶部潜入与后者幽会。菲南达声称有窃贼偷她家母鸡，设法让市长给她家布置了岗哨。结果，那帅哥被一颗子弹打得瘫痪在床。随后，菲南达把伤心欲绝的女儿强送到一个遥远的修道院。梅梅从此不再开口说话，到老死都一直噤声。一个活泼可爱的青春女性的做人权利，就这样被剥夺了。
　　把寓言故事和恋爱悲剧一同放在描写现代化的章节里，可以看出小说用形象化的例子来说明，在马孔多的现代化进程中，人们只追求现代化的物质享受，而没有致力于实践现代化的先进观念。结果，社会上物欲、肉欲横流，而人们并没有享受到真正的民主和自由，以致出现人权受到严重侵犯以及大规模血腥镇压等现象。“香蕉惨案”之后，马孔多遭受连年大雨，香蕉公司等外国企业都纷纷撤离，使那里变成一座被遗弃的破产城市。到布恩迪亚家族第六代长大成人时，马孔多已回到了现代化之前的封闭、贫困状态。单纯的物质繁荣，并没给马孔多带来实质的变化。一场自然灾害，就让这个城镇退回到原点。
　　小说第12章关于留声机出现在马孔多的描写，虽然只是寥寥数语，也颇为发人深省。最初，镇上的居民对留声机抱着好奇心，蜂拥去看这个新鲜玩意儿。仔细观察后，人们就得出结论：这是一种机械装置，和音乐家们组成的乐队不能相比，因为乐队的演奏感人至深，充满人情味和日常生活的真实感。虽然人们对留声机感到失望，但很快留声机就普及到每家一部了。只不过，大多家庭把它当做小孩儿玩具。
　　留声机和乐队的比较，让人联想到时下那些有关科技产品影响人性的研究。比如，有研究发现，常用手机发短信的孩子缺乏语言沟通能力。而留声机普及到每家一部的描写，让人联想到，现代化过程中商业炒作和追赶时尚的思潮，如何对人们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。

　　可以说，《百年孤独》的第12章到第15章，是小说中最值得中国读者选读的章节。■

　　注1：详见本文作者的< 《百年孤独》中的两党之争>一文。

　　注2：详见本文作者的< 《百年孤独》中的“香蕉惨案”>一文。

　　注3：本文参考的文本是Gregory Rabssa的英文译本及黄锦炎的中文译本。

来源链接:http://culture.caixin.com/2014-06-13/100690427.html